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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周南

原文

​ 魏齐王芳正始中,中山王周南,为襄邑长,忽有鼠从穴出,在厅事上语曰:“王周南!尔以某月某日当死。”周南急往,不应。鼠还穴。后至期,复出,更冠帻皁衣而语曰:“周南!尔日中当死。”亦不应。鼠复入穴。须臾,复出,出,复入,转行,数语如前。日适中。鼠复曰:“周南!尔不应死,我复何道!”言讫,颠蹶而死。即失衣冠所在。就视之,与常鼠无异。

​ ——《搜神记·卷十八》

新编

​ 这一天,襄邑人民政府的议事大厅上,干部们汇聚一堂。我侧前方坐在大厅正中央的就是襄邑的邑长,王周南先生。他此刻正志得意满地靠在他那一张精雕细刻的靠背椅上,双手放松地铺在扶手上,时不时微微颔首,表示对他正在听的报告的满意。

​ 此时,一名戴小眼镜的干部正站在他的板凳前,捧着一叠厚厚的、写满字迹的纸,略略躬身,正说到:“……在王周南同志的正确领导下,观景亭的建设工程取得了重要进展,这项工程在建成之后,将极大地丰富襄邑人民的精神世界,从文化方面促进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

​ 在他的身边,他的同僚们正在埋头做笔记。此时邑长略微侧身,用指肚轻轻敲了敲抛得十分光滑桌面。我回身取过茶壶,给他的瓷杯里添满了茶水,同时汗流浃背,觉得大事不妙,我分心听了下报告,就忘记主动给领导倒茶了。

​ 小眼镜看见邑长让侍从倒茶,目光有点离开了前方,就连忙快速地讲完这一张纸的内容,接着换了一张纸,继续报告,同时暗暗观察邑长的反应。同僚们仍伏在有点掉漆的桌面上笔记,谁也没敢抬头直视领导,或是看向那名正在报告的干部。

​ 一时间大厅里只有小眼镜不甚响亮的报告声和邑长先生饮茶的声音。

​ 小眼镜又换了一张纸。

​ 突然,一个响亮的声音出现了:“王周南!你的死期是五月廿一!”

​ 这显然不是报告的内容,抑或是该出现在议事大厅的内容。众人大惊之下,急忙向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那张一段富丽堂皇、其余部分斑斑驳驳的议事长桌的正中央,一只老鼠像人一样站在那里,双手叉腰,直面长桌对面的邑长,口吐人言:“听到没有,王周南!你的死期是五月廿一!”

​ 小眼镜早已吓得手足无措,一张脸白得像邑长府邸台基的汉白玉一样。我站在邑长身后,看不见他的脸色,但他身体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握住扶手末端雕刻的圆球上,一言不发,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想来定是愤怒了。此时一众官员反应了过来,有的伸手抓,有的用纸包,有的举凳子打,都投入到了灭鼠的战斗中。可那鼠一溜烟地就从大厅的墙洞里逃走了。

​ 良久,邑长一言不发。众人各自坐回到板凳上,噤若寒蝉。小眼镜尴尬地站在原地,既不敢就此坐下,也不敢在这当口继续报告。最后,邑长一拍桌子,建议罢免小眼镜的职位,全票通过,包括小眼镜自己。接着,起身,从后门离开。我连忙紧随其后。我要带上门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厅中窃窃私语的声音。于是我从门缝里回头看,见到大多数人反而面有喜色,一人还做出了一个夸张的手势,正向另一人表达着什么,可是他们注意到我正在看,就都回复了平时的表情。

​ 我带上门,追上邑长,向他提议:“邑长先生,今天在议事大厅上发生的事情,若传出去,恐怕会引起封建迷信思潮,造成不良舆论影响,不如……”邑长连连点头,拍拍我的肩膀说,对,去通知一下今天的参会人员,再让宣传委控制一下媒体,不许把此事外传。去吧。

​ 我领命而去。

​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板上,向右翻了个身,隐隐听到远处有放鞭炮的声音。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以来,邑长发动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除四害运动,政府巨额拨款,成立专职小组,物理、化学、生物防治三管齐下,重点针对老鼠,重点清理人民政府周围区域,从外地的工厂大量购入了三种老鼠药,而这次邑长竟然没有吃回扣,而是把经费全部投入了除四害运动中。同时,又大面积铺设了粘鼠板、捕鼠夹,全面排查老鼠洞并一一堵塞,重点升级了一些建筑的材料,防止老鼠打洞。

​ 我从未见过邑长如此尽心尽力地办一件事。他每个环节都派人监督,时常亲自动身前去视察。不过当那一天我和邑长从卫生局里出来的时候,卫生局长的严肃而似笑非笑的难以捉摸的表情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 不久之后,执法部门逮到一家农户,以“拒绝参加除四害运动,私自为老鼠生活提供方便”的反革命罪名判处全家有期徒刑。后来,这种案例一共发现了三起。

​ 除四害运动阶段性成果报告会的举办日期,由邑长亲自决定,是五月廿一当天。襄邑干部全体出席,除四害专职小组单独列席。一群记者围成一圈,装备齐全,分工明确,多位联动,准备着记录一切精彩时刻。卫士全体出勤,全副武装,陈列在修葺后的议事大厅两旁,平添一股威武肃杀之气。全体人员穿着整齐,正襟危坐。

​ 只有包括我在内的少数人才知道,大厅的后门外,一辆救护车正随时待命。

​ 祭祀的典礼后,邑长王周南致开幕词,座下掌声如雷。除四害专职小组代表起立,报告这段时间里的除四害工作成果。“……本次除四害专项行动,按邑长同志的指示,以解决鼠患问题为工作重心,扎实推进……”

​ 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王周南!你中午就会死去!”

​ 一大片摄像机发出了连绵不绝的快门声。画面的中央,就是一只像人一样站在长桌中央的老鼠,戴帽子,裹头巾,一身黑衣,双手拢于袖中,竟颇有风度。众人大哗,乱成一团,一群人涌到这只鼠的附近,反而使手中持兵器的卫士无法接近;另一群卫士正在阻止记者记录,夺过相机,删除照片,撕扯稿纸。而在一片混乱中,这只鼠钻入人群,不见了。

​ 我作关切状,绕到邑长身前,只见他右手抚胸,胸膛急促地一起一伏。我问道:“先生,您还好吗?”

​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使大厅内迅速地安静下来。人人都凝视着邑长的脸,眼中含有某种期望。

​ 沉默,直到邑长说,他没事。我瞥到一名差点冲进来的医生不着痕迹地退了出去。

​ 人群退回了他们的位置。不少人一边竭力掩饰自己的紧张,一边若无其事地低头看表。

​ 邑长建议罢免除四害专职小组全员的职位,全票通过。接着,按照原计划,是除四害运动先进个人讲话。结果此人一边心不在焉地讲话,一边难以克制地观察着时间。突然,他惊叫了一声。

​ 这声惊叫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只见那只衣冠楚楚的老鼠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墙角的洞里钻了出来,跳到桌上站起,大喊:“王周南!你中午就会死去!”随后人群又是一片混乱,老鼠又一次消失在了视野中。一名工匠闻讯赶来,要堵上这个洞;卫队长制止了他,亲自持剑守在洞口,只待这鼠再一次探头,就要把它一刀两断。

​ 我一瞥,发现已经接近午时了。至此,已经没人有开会的心情,所有人都心不在焉,等待着那只鼠或午时的到来。邑长的一次又一次地示意我倒茶,然后一饮而尽。

​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卫队长的剑如紫电穿云般斩下,却砍了个空,想来是那鼠故意微露了下头,引开这一剑;随即它直接窜出,卫士纷纷以剑击之,却无一命中。它跃上长桌,却不立起,而是直取王周南,腾空而起。我急忙伸手去格,却低了寸许,反而让它在我臂上一撑,毫不停留地扑向王周南的面门。王周南大骇,连人带椅地向后倒去,鼠便扑了个空。鼠落地,回身面对王周南,惨然而笑,说道:“你既然不死,我又说什么呢!”言毕,向前扑倒,口中淌血,衣冠不见,与寻常死鼠无异。

​ 我一看钟表,午时刚过。王周南吓得魂不附体,全身汗湿,但胸膛仍在一起一伏,而且频率还在趋于稳定。

​ 当晚,宣传委发文,《勇气与智慧让谣言无处遁形》。

​ 翌日,邑人为这只鼠秘密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 其后,襄邑鼠患猖獗,委派来的历任邑长均有意治理,却人人无功而返。这是后话了。

Lily

202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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