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文字¶
“栖野鹤笼宽使织，施山僧饭别教炊。”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大概已经躺在床上把这句诗循环了十几遍了吧。我甚至还能回想起它的标题，《奉和袭美抱疾杜门见寄次韵》。我究竟是什么时候把它记下来的？我也不知道。只记得我一段时间前和现在的语文老师探讨这句诗的释义，争辩了很久。确实，这句诗有歧义的倾向，尤其是“施山僧饭别教炊”，不好解。于是我又不知不觉地循环了几遍。
我在干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不是要睡觉吗？赶紧切掉。我原地翻了个身，尝试让意识变得迷迷糊糊。这的确有效：流动的意识犹如从“清流见底”的溪流逐渐化为挥毫落纸的云烟，高远而不可挹也。但是，黑白两色的云烟之中，“嵌岩窦穴，怪奇万状”的句子又清晰地飘入脑海。这是，是，是最近在背的《过小孤山大孤山》，陆游的名篇。我仿佛突然被俊鹘抟起，扶摇而上，向下一看：我什么时候和语文联系得这么紧了？
小时候，我和语文的联系几乎只停留在备考和日常语用。成绩不突出，作业又枯燥，天天背古诗也实在是像啃木头一样，又老又韧还扎嘴。语文对我的吸引力着实不大。初中时，又引进了文言文和现代文阅读。我还记得初一时背文言文的不知所云的感觉，记得做阅读题时那种仿佛随机给分的无奈，也还记得面对作文题所凌的万顷之茫然，更记得每天早读时读得喉咙发疼、只想一直喝水的痛苦。那时，当我数学一百一一百二、生地大八十几九十几地考的时候，我的语文只能在一百分的线上来回挣扎，可以说是最大的弱项，可能会成为一生之敌。初一的语文老师，已经在记忆中淡去了；初二的语文老师，除了很年轻、喜欢某个明星以外，也没给我留下多少记忆。只记得初三的语文老师，姓温，虽然相貌并不出众，但完全可以说是绰约而有风骨。她很和蔼，很少发火，只有两次，不是雷霆大怒，而是面肃含霜；她讲的课，感受不到特别的幽默风趣，也没有特别刻板，但就是有一种吸引力，而且将知识剖析得明明白白；她不突出，也没有在人前显得特别伟大、特别敬业，但每次作业发下来，一定能看到她的细致的点评。可以说，是她真正意义上地将我不知不觉地带入语文的世界，使我不仅能触摸到这些句子，还能理解它们的含义，赋予我体会文字的审美。也是她的一次一对一的温柔的劝诫（大概是），使我将初中文言文一遍又一遍地背得滚瓜烂熟：她说，先把最好拿的分数拿到。大声地早读似乎没那么累人，文言文也未必不近人情，阅读题其实有迹可循，她大概就是用这些意识浸润我。这些在我初中时，只是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点，只有在我回忆的时候，才在记忆中一点一点地浮现，使我对她肃然起敬。只是中考的时候，我的语文单科排名是全科中最低的，而且作文虽有进步，也还是平庸偏下的水平。这件事常常使我对她心怀愧意。
升入高中之后，先度过的是高一的一年。高一的语文老师姓崔，只教了我这一年。这一年可能算是万恶之源吧——而这万恶之源的万恶之源，是必修一第二篇文言文，《荆轲刺秦王》。背诵《烛之武退秦师》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但读到《荆轲刺秦王》的时候，我突然就喜欢上了这篇刘向的佳作，硬生生用了几节读背课把它全文背诵，即使课标只要求背其中的一段。然后，成就感就来了：为了维持这纸一般脆弱的成就感，好显得自己似乎比较优秀，我随即将司马迁的《鸿门宴》全文背诵。好了，事情就闹大了：无论是白话的《记念刘和珍君》还是文言的《游褒禅山记》，无论是诗体的《离骚选段》《蜀道难》还是文言文的《赤壁赋》《兰亭集序》，无论是要求背诵的《师说》《劝学选段》还是不要求背诵的《张衡传》《苏武传》，无论是长如《孔雀东南飞》《廉颇蔺相如列传》还是短如《涉江采芙蓉》《短歌行》，统统全文背诵。有的时候没什么想要新背的，就把背过的掏出来滚动：既然要滚动，那就不妨把初中篇目一起塞进来，反正高考都要考。于是乎，一枚新的早读小喇叭就诞生了。还没完，高二的时候发下了一本《中国古代诗歌散文选修》，我翻开来，这课本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印着课文。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背诵”！于是，我在还没开始背的时候，就在目录里挑喜欢的篇目，结果挑了约莫大半本，计划全文背诵这些篇目，就在标题前面用红笔画圈，若是背熟一篇，就在圈里用黑笔打个勾。然后，然后……
然后我就在高二下的时候完成了所以目标篇目的全文背诵；现在，一整本选修课本已经被翻得软了，中间部分甚至变得有些酥脆。整本选修课本内只有寥寥几篇没有勾销，必修课本内早已实现了古诗文全覆盖，甚至先秦诸子选修也被我背了半本（主要是孔孟庄），初中篇目也基本没落下。总体上看，战果甚是辉煌；但是，我的语文成绩也还是并不突出：道理很简单，此消彼长。背古诗文的时间花的多了，读背解题技巧、答题方向、语基语料、作文素材、甚至是文化（不）常识和课下注解的时间都大大缩水。加之我的背诵方法也很低效：先看书读它个几十遍，再合上书尝试背出来，不会就再看，看完从头来。这种方法固然给了我大量揣摩品味原文的时间，但花的时间实在太多，而且一般背完后需要七遍以上的滚动才能保证记牢，所以我基本没时间读背其他内容。解题技巧全凭上课听讲，答题方向完全按感觉来，语基语料只靠课后练习，作文素材源自语文周练，字词注解和文化（不）常识更是只靠长期读背形成的语感（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样语文还不挂科，我也认为这真是个奇迹。当然，我能在这里写出我学习方法上的总多毛病，说明我也对之知之甚详，那我为什么不改正方法呢？
原因还是很简单：这么来比较爽啊。反正语文还没挂科，那说明我还可以再快活一会儿（好孩子千万不要学，见贤思齐焉，见不贤则内自省也）。（还有，千万别让我的语文老师看见，否者，恐旦暮死，而汝等抱无涯之戚矣）
至于那个名字起得很拗口的《奉和袭美抱疾杜门见寄次韵》，那是怎么回事？额，那个好像是一道练习题里的诗，因为它难解所以被咀嚼得多，咀嚼多了一不小心就记住了，盖如是也。于是我想起，好像练习题里出现的戳我家Windows XP的诗，好像真有不少：当然，它们无一逃过被背诵的命运。印象比较深刻的，韩愈的《幽兰操》，当我还没完全看懂它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背它。这首诗真的很能引起我的共鸣。这里放一下原文：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如果你读了之后也被激起了共鸣，那么你可能有和我类似的人生体验。
我认为，好的语言，是最精巧的信息。现在，想让人体验到所见所闻所感，一般可以给他看图片，或者，给他录一段视频。图片和视频可以确保人的所见一致，所闻却限于技术无法传达，而所感的传达更是需要精妙的艺术设计。文字自然无法准确传达所见所闻。那天在食堂，我与@ExFignter讨论了语言的作用机理。不同于图像信息的所见即所得的效果，语言的声信号或视觉信号需要经过采集、识别、转译和处理的过程。即使言语描述极详尽之所能为，所能转译出的信息终归是有限的，且最后处理形成的信息会有不可避免的偏差。但是，语言的威力，恰恰在这看似降低效率、造成误差的“转译”环节。诚然，语言无法转译出准确的视听信息，但它包罗万有，可以任意转译为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甚至超越信息本身，直击人的情感。有人说，读韩愈的《幽兰操》，仿佛能见到飞霜流雪中仍保持高洁的兰花，虽伤而香，还能看到与其相应的诗人在仰天太息冒雪前行，等等。但实际上，我看不到这些画面，或者换句话说，我看到了这样的画面，但又完全没看到，因为我的内心被这首诗所蕴含的深深的情感打动，它引起了我的强烈的共鸣。若是考我，诗人抒发了什么样的思想感情，请简要赏析，我不一定会得满分，但我就是能感受到，或许与韩愈当时所感不同、但几乎一样强烈而内敛的情感，如幽兰之芳，虽伤而守。这就是我所体会到的语言文字的魅力：承载少量信息而由读者补充大量的信息，从而构成完美而又和谐的意境，甚至超越信息本身，通过强烈的想象创造读者所体验的现实。
现在，我感觉，学语文就像啃甘蔗一样，刚啃的时候又老又韧又扎嘴，但你不去啃，就品尝不到那股甜味，而且与甘蔗不同，这玩意会越啃越甜。
我要感谢我的语文老师。她们将我引进了语言的艺术殿堂。虽然我到现在为止，语文成绩不稳定、作文也写得不好（从这篇文章就可以看出来，语言颠三倒四、啰里啰嗦），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并不高明的欣赏者，甚至还算是一个妄尊自大自我感觉良好实则肚里没什么墨水还胆敢在语文殿堂信口胡扯令师门蒙羞的门外汉，但我还是很感激她们，感激语文，向我展示了世间最完美的美的形式，使我看见了那一片旷其盈视的风景。
Lily,
2022年初